“知道的我都已经告诉过你们了,电话里也说过了,你为什么非要一遍遍地来问我呢?”秦晓寒眉头紧锁。</br></br> 蒲早走进咖啡厅后,一直没有坐下,她站在桌子旁边,打量着眼前的女人。</br></br> 和自己差不多年纪,中等个头,短发,圆脸,身形略有些丰满,人看起来干脆利落,但神情与语气中满是想要立刻结束对话的不耐烦。</br></br> “我跟她就做了不到一年的同桌,关系也没有多好,对她的事我真的了解的不多。”秦晓寒再次重复。</br></br> 鬼无视她强烈的排斥情绪,不动声色地说:“那就再说一遍你了解的部分……”</br></br> 蒲早按住鬼的手。她看着秦晓寒的眼睛,小声说:“但你真的忘记过她吗?林彤彤死的时候才16岁。”</br></br> 鬼对秦晓寒重复了一遍她的话。</br></br> 秦晓寒神色微顿,她抿了抿嘴唇:“15,她死……那时候还没到她生日,她还是15岁。”</br></br> 呃……</br></br> 蒲早有些尴尬,庆幸自己现在是隐身状态。她偷偷瞪了鬼一眼,接着说:“15岁还是个孩子呢,未来本应该还有几十年的人生和无数种可能,可她突然就停在了那里,什么都没有了。”</br></br> 她觑着秦晓寒的脸:“十几岁的时候在学校里、家里、和同学间发生的一点小事可能就觉得是天大的事,等长大了,回过头去看才会发现其实根本就没什么大不了的,那些矛盾或者别人的看法根本就不重要,不需要在意,真正重要和值得在意的只有真心相待过的情谊。”</br></br> 鬼语气略生硬地复述着她的话。</br></br> “可林彤彤连长大的机会都没有,也永远都没办法再了解这些。15岁,死得不明不白。她……”</br></br> “你别说了。”秦晓寒出声打断。她低头看着面前的咖啡杯,紧握着杯子的指尖微微发白。</br></br> 好一会儿,她抬起头,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好,我跟你说。”</br></br> “我跟林彤彤是初二分桌后才做的同桌,之前基本没讲过话。她长得挺漂亮,个子也高,身材发育得比一般女生要早。你应该也知道,在中学里这种女孩很容易成为男生意yin的对象,胆子大些的男的会故意找她的茬,跟她开一些恶心的玩笑,久而久之围绕着这种女孩就会传出一些不好的话来,好像她真的做了什么似的。一开始我也以为她是传闻里那种不爱学习私底下很喜欢跟男生瞎混的女生,所以刚分桌的时候我挺不乐意的,怀疑班主任是不是因为看到我上课爱讲话才故意把我俩分在一起。其实应该就是按成绩分的,我那时候成绩也挺一般。”秦晓寒自嘲地笑了笑:“做了同桌后我才发现彤彤其实挺老实的,她学习很认真,但注意力特别不集中,经常走神,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虽然她也挺努力但成绩一直不太好。但她性格特别好,声音很温柔,说话慢声细语的,几乎从来不生气,非常文静甚至可以说是很内向的一个女生,跟我之前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不过那时候我就发现她有时候会突然说出几句很……怎么说……很成人的话……”</br></br> 鬼:“什么样的话?”</br></br> “就是那种……很直白好像对很多事都看得很透,特别是对男人或者说是男女之事……但都是比较悲观甚至有点厌世的那种。那时候班里的女生都在看偶像剧言情小说,满脑子浪漫想法,所以听到她说那种话我感觉挺怪的。”</br></br> 鬼微微点了点头。</br></br> “我俩开始熟起来是有天她被她爸爸打了。那天早上她散着头发进的教室,我们学校当时是严禁女生披头发的,所以看到的时候我很惊讶。等她坐下后,我才发现她颧骨,靠近耳朵这边……”秦晓寒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脸:“青了一大块,当时我和她还不怎么熟,没好意思问。后来课上到一半我看到她耳朵上也破了皮,上面还有没擦干净的血,我吓了一跳,偷偷问她怎么弄的,她说是摔的。当时我桌洞里正好有之前没用完的创可贴,我就翻出来给她,她说谢谢,接了过去,但也没往脸上贴。下课后,班主任把她叫了出去,我估计是训她不扎头发的事。过了一会儿,她还是披着头发进了教室。我问她没事吧,她说没事,我提醒她耳朵上的血,她自己也惊了一下,捂着耳朵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我能不能帮她擦一下她自己看不到。我在卫生纸上倒了点水小心地帮她擦了,顺嘴又问她怎么摔的。她低着头好一会儿跟我说'我爸昨天喝多了'”。</br></br> 秦晓寒端起面前的咖啡喝了一口:“我爸和她爸一样,也不是个东西,从我记事起我就看到我爸经常对我妈动手,倒是没打过我。还好我妈醒悟得早,早早跟他离了婚。所以林彤彤那句话一说我就明白了。可能是因为有过这种相似的经历,我心理上觉得和她很亲近。就问了她很多问题,还根据自己家的经历劝她跟她妈说赶紧跟那个家暴男离婚。然后才知道她妈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没了,她上面还有一个哥哥,比她大一岁,她说她爸平时还好,就是不能喝酒,一喝酒就打人。”</br></br> “从那以后,我和林彤彤就慢慢成了好朋友。下课聊天,上课传纸条,放学了一块出去逛着玩。我还带她去过好几次我家,两个人趴在床上看书看电视,没完没了地聊天,也不知道怎么就有那么多话讲。”秦晓寒扯了扯嘴角,眼睛没有焦点地看着桌子:“现在想想其实大部分时间都是我在说话,她就一直笑眯眯地听着。她很喜欢去我家,每次快要走的时候就一直看墙上的表,像是特别不舍得时间往前走,有几次我妈说让她跟家里打个电话晚上在我家住一晚。彤彤说不行,她哥还在家。”</br></br> “你去过她家吗?有没有见过他的家人?”鬼问。</br></br> “去过一次。她爸不在,只有她跟她哥在家。她哥长得也好看,五官很标致,在学校里是属于一眼看上去就会觉得帅的那种男生,看起来比彤彤灵泛,就是有点瘦弱。彤彤跟她哥关系特别好,我那天在她家待了大概一个多小时,她往他哥房间跑了好几趟,一会儿送水一会儿送吃的。我笑话她怎么跟老妈子伺候少爷似的,她光笑不说话。后来我才知道她哥眼睛的事……”</br></br> 鬼和蒲早眼中同时出现疑问。</br></br> “你不知道吗?对,当年彤彤出事是在外面,应该不需要找她哥录口供。”秦晓寒说:“她哥有一只眼睛看不见。具体怎么个看不见法我也不太清楚。我问过彤彤是不是天生的,她说是小时候不小心受伤弄的,让我不要在她哥面前讲这事。我怀疑有可能是在家里发生了什么意外,或者就是被她爸打的。”</br></br> “那时候我真的很喜欢彤彤。她虽然长得成熟,但性格软软的,有点像小孩子。我个性比较急躁,有时候说话挺冲,她从来不急,总是乐呵呵地哄我,什么事都想着我。有段时间她每周都买一张那种小学生用的卡片上面写一堆抒情的话送给我,我心里其实很感动,但也不知道是什么心理,故意表现地很随意很洒脱,还说她幼稚,她也不生气,笑眯眯地搂着我胳膊说收下嘛收下嘛。”秦晓寒看了眼窗外,眼神落寞:“那段时间我们真的是很好很好的朋友。”</br></br> “后来呢?”</br></br> “后来……”秦晓寒停了片刻,说道:“我也忘了最早是听谁说的了,反正关于她的那个传言突然就传起来了。”</br></br> 鬼和蒲早对视了一眼:“什么传言?”</br></br> 秦晓寒抿了抿唇:“说她……被很多人睡过,还说她是出来卖的妓女,花点钱就能跟她睡觉。我刚听到的时候觉得特别荒谬,以为又是那几个平时老爱趁机sao扰她的猥琐男传的谣。我问彤彤到底是谁胡说八道,让她再听到就去告老师。彤彤说老师不会管的,我说那就告校长,或者谁说你你就骂谁,跟他们吵跟他们打,这些人就是欺软怕硬,你越老实他们越觉得你好欺负。”</br></br> “彤彤憋了半天,说管他们干嘛。我很生气,说人家都已经说得这么难听了,你再不管以后不定编排出什么来呢。彤彤又不说话了。我那时候是真的替她生气,恨不得直接替她去告老师,还想好了如果我们班主任不管就想办法偷偷录音告年级主任,不行就报警。但我急得不行,她却一副好像逆来顺受的模样,我心里恨铁不成钢,语气也变得不太好,我说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一个女生被人造这种谣你都不在意,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被人家说中了不敢反驳呢。彤彤听完,没像以前看我着急的时候劝我,她愣了愣,低着头,停了一会儿,有点讨好地拉我的手。我觉得不太对劲,然后不知怎么就想起以前那些猥琐男sao扰她的时候她虽然也生气,但事后好像根本就没往心里去。我当时整个人有点懵,急着想听她否认,我甩开她的手问她别人说的那些到底是不是造谣,那些事不可能是真的对不对。”</br></br> “彤彤脸有些僵,她说不是。但我觉得她在撒谎骗我。我那时候也才十几岁,对很多事的看法都非常极端,我不理解为什么有人会去从事那种行业,更不能接受自己的好朋友是那种人。那一节课老师讲的课我一句都没听见,我找了个本子,在纸上跟她对话,问她是不是真的真的和很多男人……一起过,问她为什么,做了多久,我骂她是骗子,说她恶心,质问她到底哪句话是真的。”</br></br> “她怎么说的?是什么原因?”</br></br> 秦晓寒摇了摇头:“其实,到现在我也不清楚。我当时第一个想到的是她爸逼她的,我说如果是的话我陪她一起去报警。她说不是,但也没说到底是为什么,只是一直解释不是故意要骗我的。”</br></br> “她家里的经济情况你了解多少?”</br></br> “她家情况不是太好,但她爸有工作,好像是在牛奶厂上班,应该没到需要女儿卖身的程度。并且当时初中已经是义务教育了,不收学费,节省一点的话也不需要花太多钱。”</br></br> “她哥的眼睛平时需要什么花销吗?林彤彤平时的消费习惯怎么样?”</br></br> “应该不需要,我刚知道他哥眼睛不好的时候出于好奇问过一些,我记得她说平时只用吃些降眼压的药、滴点消炎的眼药水,注意别感染。彤彤不是大手大脚的人。在学校大家都一样穿校服,我们在外面见面时她穿的也就是普通的衣服,吃的用的也都一般,那时候班上有钱的同学有偷偷带手机的,她也没有。我是真的不明白。但你要是说她不是为了钱纯粹是喜欢和男的……我更不能理解。可能她没好意思告诉我实情,她家里的情况其实比我以为的要差吧。”</br></br> 鬼点头,示意秦晓寒继续向下说。</br></br> “我当时觉得自己好像被背叛了,感觉是一个特别脏特别恶心的坏人对我隐瞒了她的真面目,骗我跟她做朋友,并且我还很生气为什么她不肯对我说清楚。她在那个本子上一遍遍给我写对不起,下课后我全撕了,把整个本子都丢进了垃圾桶。当天晚上,我把她以前送给我的东西还有我觉得有意思或有纪念意义所以保留下来的纸条都收到一起,第二天一早丢到她桌上,命令她把她手上跟我有关的东西全部还回来。”</br></br> “彤彤那天到教室比较早,她一看到我,脸上立刻挂上笑,可能是希望跟以前一样哄哄我我们就会和好。看到我把东西放到她桌上的时候,她像是被吓到了。”秦晓寒鼻翼轻轻翕动了几下:“那些东西那节课就放在她桌上,她一直没有碰,整节课她都歪着身子看着窗户外面。中间老师点了一次她的名,她站起来也不回答,低着头挨完训,又一声不吭地坐下。下课铃响了后,我起来上厕所,其实当时并不想去,但更不想就那么坐她旁边,感觉……太尴尬难受了。”</br></br> “我站起来后,彤彤忽然笑了一声,听到她笑,我本来有点心软的瞬间又没了,心里更加生气,我使劲瞪着她。她没看我,脸对着前面,脸上的表情……”秦晓寒边想边说,像是在回忆记忆中林彤彤当时的模样:“有些满不在乎,冷冷的……就像我刚才说的她以前那种让我觉得有点怪的神情,她说有什么啊不就是那点事嘛你别当它是个事不就好了。我骂她,说我不像你那么不知廉耻。”</br></br> 秦晓寒垂眼看着自己绞在一起的两根手指。</br></br> 鬼等她抬起头,问:“这些是什么时候发生的?”</br></br> “大概是……她出事前两个多月吧。从那之后我们就没再说过话,她把我的东西都还了回来。我气消了一些后,就还是忍不住想我俩好的时候,想她会不会真的有什么说不出口的苦衷。但班里关于她的流言一直传着,彤彤本来在班里就没几个关系好的同学,那时候像是完全被孤立了。我想再找她问清楚,但又怕被人看到我和她关系缓和,我也会被孤立,甚至可能会被说成和她一样的人。”秦晓寒垂着眼睛,睫毛轻颤:“我为了自己,故意对她表现得格外冷漠和鄙视,甚至比班里其他的人还要明显。有好事儿的人跑来问我那些传言是不是真的,说我之前跟她那么好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吧。我为了避嫌,直接跑去办主任办公室申请调座位,班主任说学期结束再调。从办公室出来回到教室,我故意摔摔打打,给旁边的同学看。但后来发现也不用调座了,因为彤彤开始经常逃课,从一两节到整个下午,再后来有时候一整天都不来。”</br></br> “老师从没介入过?”</br></br> 秦晓寒笑了笑:“我们那个班主任是有名的势利眼,要么学习好,要么家长给好处,其他的他根本懒得管。彤彤成绩不好,家庭条件又差,这样的学生他巴不得会主动退学吧。”</br></br> “你最后一次见到林彤彤时的情景再说一下。”</br></br> 秦晓寒端起已经冷掉的咖啡连喝了几口:“就是她出事那天下午,那时候我们已经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过话了。在楼梯口遇到,我跟以前一样假装没看见她,从她旁边走过去,她突然叫了我一声,她说……晓寒我知道那样是不好的了,我以后再也不做了,你以前不是问过我以后想做什么吗,我现在想到了。她问我,我们还能做回朋友吗?我说……”</br></br> 鬼看向蒲早泛红的眼眶,偷偷攥住她的手。</br></br> “我……我跟彤彤说,不可能。”秦晓寒捂住脸。</br></br>